雷煥章神父


嬰兒初綻之笑靨 ─ 宗教經驗之始

  依考古人類學家所言,兩百萬年前的能人(或稱「巧人」,即 Homo habilis),因腦容量較大,始堪稱為「人」。然而,為了深刻了解此一演化過程,最好的法子便是觀察一個嬰兒的成長過程。按兒童心理學家的說法,一個小孩剛剛出世為人,頭兩個半月的光景,其行為模式同黑猩猩並沒兩樣,光是會吃、會睡、會動。這時小孩如果吃得舒服,他會面帶微笑,不過此種微笑尚且目中無神。兩個半月過後,孩子的腦力略有進步,然他仍無法與人溝通,心中尚無自我意識。就算母親每天餵他、抱他,他仍不清楚這即是他的母親,然他已能開始感覺有個人老對他好。此時他儘管無法言語,但他已能用表情對母親傳達笑意。這笑意的傳達,便是他與別人所作的第一次溝通,也是他首次對母親起了注意。從此嬰兒便開始有了自我意識。值得注意的是,三百五十年前,清朝初年聰穎過人的學者王夫之即已說過:「微笑是語言的開始。」那份笑意的傳達,代表的正是最為原初的愛。嬰兒因母親的愛而愛了母親,又因愛了母親而起了自我意識,他這才真正開始成了一個人。換句話說,心中有愛,人方能開始為人。

  自我意識之肇始,亦即宗教信仰之開端,因基督說,愛天主、愛別人,乃是一個誡命。人一旦生而為人,接受他人的愛,進而開始對愛有所回應,這即是信仰之濫觴。在中國,就如同其他任何地方一樣,人最初所心領神會的人我關係、人最初同另外一人

  開始溝通,並對此人深表悅納,那便是嬰兒臉上最初之微笑,亦即人類最初步之信仰 。只要你開始接受來自別人的關愛,你便開始接受了來自天主的關愛。同理,你若對他人表現了愛,你便不知不覺地愛上了天主。兩個月大的孩子如此,兩百萬年前的能人亦復如此。儘管能人的頭腦仍嫌過於簡單,但他們已開始有初步的宗教經驗。此一觀念來自於黑格爾哲學專家費撒爾神父 。費撒爾神父認為,最早的人際關係並非黑格爾所說的主僕相鬥,而是母親與嬰兒的彼此注目。對此觀點,我個人深表贊同。

薩滿教,中國人之宗教開端

  宗教之發端,即是同他人溝通。人類於自我意識發展之同時,開始學習接納或控制別人。在中國,最初並無上帝的觀念。然而人們仍可以同別人溝通,亦可同父母、兄弟姐妹建立親密關係。此種建立親密關係之經驗日益豐富,亦即同他人密切溝通,這便是後來中國人所說的「仁」。

  原始宗教支配著人類社會的發展。太初之世,人類吃的是水果、根莖類食物,而後才開始食用小型動物,隨後更進一步開始學習製作器械行獵。法籍女學者侯北特•哈馬雍(Roberte Hamayon) 指出:遠在漁獵時代,人類社會便發展出了薩滿教 (shamanism) ,西伯利亞的通古斯族即是例證之一。

  漁獵部族因長年於森林中行獵,自感自然界之善變不易掌握,因而篤信森林背後必有一名深具大能、掌管一切之神祇。而後部落之中便有個「薩滿」挺身而出,向眾人說道:「我有把握能同大自然溝通」。「薩滿」此一稱謂特殊,原指「以動物之姿行走」之意。論外觀,薩滿教之神祇乃近似鹿類之動物形象,而論職責,薩滿得同森林之神溝通。究其溝通之法,即是置兩把鹿角於頭頂之上,刻意與森林之神的女兒親近,對其加以引誘,而後與其結合,名正言順成為森林之神的女婿。正因這薩滿同森林之神有了親戚關係,每逢獵季到來,森林之神便對薩滿所在之部落特別眷顧。

  我法國祖先所信仰之宗教,其實亦與薩滿教相去不遠,他們皆與深具大能之神祇溝通。我的早期祖先也藉一位聖人兼醫治者 亞米勒 之助,因而得福甚多。原始宗教每與人群之生存息息相關,其重點即是為眾人獲致保護,因大自然力量遠超乎人類所能掌控之外。關於薩滿教細節,我無須講述過多,可是我還想指出的是,這薩滿教於中國共有兩百萬年的歷史。

祖先崇拜

  距今約一萬年前,亦即公元前八千年左右,中國人開始耕田種地。何以如此?因除森林之外,尚有廣卯之土地,而人們亦終發現播種穀粒之道。明白此一道理之後,人們開始自行耕種,因而對天地詳加觀察,開始師法自然。自考古學上分析探究,中國農、牧業之發展並無先後,而屬齊頭並進類型。然於西伯利亞一帶,則是先有畜牧,而後方有農業漸生。由於中土農、牧齊頭並進,宗教亦因而隨之逐步轉型。逐漸地,森林之神不再屬最重要之神祇,因土地之神已然後來居上。而這其中邏輯極為簡單:「我如今不靠森林吃飯,而靠土地吃飯,當然就聽土地的。」此時經濟之根本來源即是土地。而飲水又當思源,人們必須開始自問:這土地又是誰賜給我的呢?答案便是自家祖先。實則所謂部落,最初便是個家。而家即是人們定居之所在,隨後方才逐漸形成了一個部落。

  部落之人篤信祖先不死,而敬拜祖先的祭儀亦漸有演進。商朝末年,因著甲骨文之記載,我們得知各族皆有始祖。對他們而言,人類之生命來自兩個源頭,即始祖與土地。祖先同土地關係密切,因一切種地乃始祖當年親手所擇,因而土地之生命力,自可視為自祖先而來。因此,當人行祭拜之時,便於土地、始祖之間不作區分。家人逝去,他們埋葬家人,然卻向土地奉獻收穫的糧食。而此片土地之所以每能莊稼豐收,實因歷代祖先對此地庇佑不輟之故,今人因能賴以安身立命。因之,他們認為,後世子孫理應祭拜祖先,以感念、並祈求祖先持續扶持庇佑。

  始祖之後代生齒日增,終成部落。於是人們便開始說:我們出身於某某「方」,好比說「張方」。實則「方」正代表著四個交疊而互異之概念,分別涵蓋始祖、土地、部落以及部落領袖四者。然此四者,彼此皆有個共通之處,亦即皆同張姓有關,是以眾人

  紛紛祭祀張姓始祖,祈求始祖護佑土地、部落。依甲骨文記載,方名共計二百有餘。不同的「方」之間,敵、友關係交錯,彼此互有征戰、媾和。商方以一小型部落起家,隨後勢力日雄,終至成就了一方霸業,建立了一個王朝,是為商朝。

  商朝的人還相信,於此二百有餘之「方」上層,尚有最初之「四方」。商人以為世界是個平面,分為東、西、南、北四方。然而,真有學問之人可不說「東、西、南、北」,而說:「東、南、西、北」。甲骨文中有時講到「四方」也提到「四風」,這些「四方」和「四風」每一個都有名字表示好像是神化方面的祖先。他們是在「帝」的下面,按照「帝」的意思管理「四方」。他們之外還有一些別的神祇輔佐「帝」,可是最下面仍有無數的祖先。很多次商人占卜知道「帝」的意思為何,但是他們不直接祭拜他,而拜「四方」,但是大部份的時候他們是祭拜比較接近的祖先。對於至高之超自然存在,薩滿教並未多作思考,蓋漁獵時代溫飽不易,但是商朝時候農業已經相當發達,那時的人由於看重土地,並祭拜祖先而想到最初的祖先─「帝」。

「帝」─ 從不祭拜的初祖

  逐漸地,商人認定「四方」祖先之上,尚且有「帝」(甲骨文寫法,詳見下圖)之存在。關於甲骨文「帝」字之解釋,各家學說互異,我曾見過的便不下有十五種之多。郭沫若(1892-1978)認為該字乃一朵鮮花,象徵生命之來源。此外,有人以為該字即代表著祭祀之祭台。而我個人則認為,「帝」字極可能象徵著龍頭,因該字頂端「▽」部分正代表著宏偉事物之首。據此,我們可將「帝」字同「鳳」字略作比較。我們常說:龍飛鳳舞、龍鳳呈祥,龍鳳二者之間,關係原本密切。鳳本屬鳥類,鳥首冠有「▽」,與「龍」字雷同。後「▽」記號又有演變,成為貴族之表徵。比方國君之「妾」,該字上方亦冠有「▽」之記。我個人則以為此一記號原本極可能是個圖騰(totem)。最初,至高無上的祖先「帝」可能尚且不乏祭祀之人。然依甲骨文所載,時至商代,人們業已不再對「帝」行祭祀。商人一如今日之華人,僅祭拜祖先。

  現今的民間宗教中,許多人敬拜「玉皇大帝」,但與商朝的「帝」並不相同。現代的民間宗教是由明末道教所流傳下來的,而明朝道教的起源可追朔至漢朝。至高之超自然為「常道」,下面有「三清」,是常道對外最初的顯現。「三清」以下則有玉皇大帝和一些輔佐者,最下面還有無數的祖先。信仰民間宗教的人從不跟常道往來,也極少與三清直接聯繫,如他們要通知地上的「四方」和「八卦」不在應守的崗位,就拜託玉皇大帝轉達。

  三清的第一位為元始天尊,代表宇宙之起源,乃永恆常道之最初體現。某年我自台中帶領大學生二百餘人下鄉,前往彰化縣員林附近的森林中參觀當地廟宇。我在廟中小亭發現一尊塑像,衣衫金黃,身配八卦,八卦上頭書有「原始天尊」四字。當時我已卜居台灣多年,唯一同這四個字打過照面的便是此次。機會難得,我於是示意隨行學生圍觀,並當眾問起這四字的意涵。兩百名學生當中,除了一位女生,沒有任何人知道。她說:那是三清之中的最高神祇。這個故事證明,無論道教抑或民間宗教,華人尚未養成敬拜至高神祇之習,而僅對玉帝以下諸神祇參拜。

  回來講到玉皇大帝,既然他是三清之下,和商朝最高的「帝」當然不同。 甲骨文記載當時人所遭遇之問題,內容無所不包:皇后為何病了?是否「帝」有不悅?屆時天到底下不下雨?天道遠、人事近,「帝」反正全都給包了。不過人並不夠資格對「帝」直接參拜。人必須透過祖先、或是四方之神,如此方能上達天聽。華人之民間宗教,迄今依舊如此,已成了根深蒂固的古老觀念。「帝」顯然即是第一個祖先。裘錫圭分析得極好,他論證「帝」意味著父。實則於甲骨文中,「帝」與「父」通,比方說,「帝陳」亦即意味著「父陳」,意指「陳家之祖先」 。此外,「帝」字獨立使用,則意味著恆久始初之父。農業時代之商朝,其至關重要之活動,便是拜祖先。而這包括自家祖先、四方祖先以及至高無上之父性始祖「帝」。眾神祇之上有個天父,祂是生命之源。此一概念同基督宗教之天父概念極其相近。華人儘管並未進而推論「帝」創了宇宙,然他們相信「帝」力足以控管整個宇宙。我個人認為商朝對「帝」的概念已極為清楚,亦即祂是天上的父、是萬有生命之源、且是整個宇宙之主。

超越性的模糊

  商亡周起,周雖於《詩經》中多次沿用「帝」或「上帝」等舊稱,然一般百姓則開始以「天」代「帝」。商可說是崛起自中國東部之部族,而周則發跡於中國之西方,而更早的夏,則介乎商、周之間,即今洛陽一帶。商由東西向滅夏,而至公元前第十一世紀,周則自西東進翦商。我個人以為,論涵義,最初「天」與「帝」其實相去不遠,僅不過反映不同部族之傳統罷了。依青銅器金文所載,周初,亦即西周,人們相信祖先於死後依舊健在。

  可是,「天」的概念後來又起了分別。周朝所說的「天」,逐漸同政治觀合流,主張宇宙之內僅存一「天」,就如同地面之上僅容一君。周武王得以順利滅商,皆因商的末代君王帝辛逆天而行。而周武王、文王則有不同,他們因著順天應人,而能終抵於成。換言之,武王、文王因著德業昭著,遂自「天」獲得了稱王之契機。周初祭祀祖先,品類不若商朝龐雜。周人偏好祭祀自家祖先或極富盛名之開國元勳,其中尤以武王、文王為然。

  近似於對政治觀之別有偏好,周人對於道德觀亦特喜強調。周王授與親族之封邑日益廣大,封君與始祖之關係遂告日益疏遠。封君因須效法文王順應「天意」以治民,結果,道德標準之「天」遂漸次取代了初祖「帝」之地位,成了更為主流之觀念。再者,除政治、道德義涵之外,「天」尚包含著另外一層意義,亦即天地萬物。職是之故,「天」的概念開始日趨模糊,而大自然之天、超越性之天,自此混為一談。

  孔子之後,中國宗教持續演變,超越性之「天」同宇宙、大自然時序互涉更深,甚至同人心起了密切的關係。天等同於整個宇宙、天地萬物。透過了陰陽五行,「天」成了宇宙中的力量,而透過了人心,「天」則成了道德之原則。孔子強調「禮」以促社會協調,同時亦鼓勵人敬拜祖先。孔子個人可能相信至高無上之神與祖先之存在,只不過,他不願對此多作說明。逐漸地,對中國哲學家而言,「天」失去了其原有之超越性,而成了宇宙發展之內在力量,甚至成了道德之最高原則。宋代哲學家,如朱熹,則依「理」解釋宇宙發展之序。朱熹雖不說「天」,而改稱「太極」或「無極」,然於其哲學當中,「人」「天」二者實相表裡、緊密相扣。「天」存人心之中,人心之中亦存有「天」。

民間信仰,牢不可破

  然而,無論哲學家有何說法,多數老百姓心中仍存有古老的觀念,篤信其祖先依然健在。舉例來說,許多人相信:倘若你做了對不起祖宗的勾當,則必招致霉運。相反地,若你效法文王、武王,對祖先誠心崇敬,則必功成名就。許多華人認定祖先依然與其常相左右,且此一觀念廣為流佈,大學生接受者亦不乏其人。

最近有個人母親過世,前來找我,涕淚滿面。我便同他說道:

  「你的母親並沒死,她只不過同你開始了一個全新的關係。她現在已經與天主同在,因而她將以天主的眼光來對你關注。而她對你的了解,也較以往加倍。以往她自你的外在形體看你,如今她已能由內了解你的心意。因此,你每天晚上應當同她對話。」

  聽了我的一席話,他當場破涕為笑,臨走之際滿心歡喜。我並非利用哲學、神學對其妄加哄騙,而是直接切入他個人的感情體驗。絕大多數的華人易於接受「祖先常相左右、祖先在天之靈」等觀念,倘若用之得當,則似乎便能喚醒其更為原本之信仰。

  我覺得咱們天主教信仰同商代宗教頗為契合,因商人視「帝」為天上之父,並認祂為宇宙之來源與主人。再者,商人篤信祖先與其常相左右,且祖先能向「帝」轉達子孫所求。更進一步地說,我個人以為,全世界的宗教當中,商朝、西周之宗教同天主教最為近似。自東周伊始,儘管儒家開始影響中國人思想,然我認為一般百姓之基本信仰並未徹底改變。迄今,此一信仰尚且完好如初。

節錄自《巴黎.北京.台北──迷人的老魔鬼》─光啟出版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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